雨水萧萧

 上

4

苏沐秋站在街上，茫然四顾。

无数细小的雪花自苍穹飘落，寒风在街上四处游走，天色已晚，路灯照出街道旁树木光秃秃的枝桠，其下的行人裹紧身上的衣服，步履匆匆。

苏沐秋还一身夏天的衣装，白衬衫牛仔裤，和整条街道格格不入。

然而不论路人还是他，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。苏沐秋更在意的是，前一秒还是夏天的正午，怎么忽然就来到了一个飘雪的冬夜。还是那个他从小长大的街道，细微之处却处处违和。店铺招牌焕然一新，脚下道路拓宽不少，树也明显长高一截。

他就像一个在外漂泊的异乡人，回到多年不见的家乡，一切陌生又熟悉。

不管怎样，他还是回来了。

“没办法，梦里没有逻辑。”苏沐秋嘟囔一句，抬步走向他本来的目的地。

 

苏沐秋数着门牌号，在一处意想不到的地方停下，目瞪口呆。

夜色掩映下，比想象中气派的多的俱乐部出现在他眼前，要不是门口招牌上明明白白写着的“嘉世俱乐部”，他一定会认为自己记错了地址。

天色已然不早，整栋建筑却还灯火通明。苏沐秋在门前徘徊片刻，还是上前准备向保安室中值员搭话。

恰巧此时，一男一女从俱乐部中走出，迎接他们的是一路的风雪。

姑娘执意送他一程，却被男的拦下，留下一句话便走开，离开的身影毫不留恋，却不断地回头与她告别。

 

苏沐秋认得他们，七年前的他们。

那时姑娘还是一个小女孩，男人也是和他一般大的少年，他们一同支撑着一个小小的家，生活很艰难，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，让女孩脸上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。

她的眼泪止不住地下落，却不是为她自己。

苏沐秋的胸口如同绞起来一般的痛，他很想上前，紧紧抱住她，告诉她哥哥在这里。又想跟随那个离开的人，不愿他在艰难的前路上独自前行。

但是他的双脚被钉在原地。

他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人，停留在十八岁的夏天，不知怎么才能在这个冬夜之中，走到他爱的人身边。

 

*

 

叶修从储物间醒来时，天色已黑。他没有急着出去，摸出一支烟，静静点燃。

关上窗户和门的储物间分不出白天和黑夜，都是一样的昏暗，打火机的火光一闪而过，照亮对面枯坐一天的人。

叶修手一抖，险些烧着自己。

“终于醒了啊？”

那人一开口，还是熟悉的语调，连那些微的不耐烦都与记忆中如出一撤。

叶修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脸，原以为七年的时间已经让他的记忆模糊，没想到眼前的人眉目还是清晰如许。他苦笑道：“可能还没醒。”

“挺巧的，我也在做梦。”

叶修不语，稳稳地点燃那支烟，仍由烟雾和沉默一起，填满这个小小的储物间。

“你生气了？”

叶修对苏沐秋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一头雾水。

“说好早点回来，结果等我回来的时候，你都这么……大了。”

苏沐秋顶着一张十八岁的脸，说着像是叶修长辈的话，荒诞感满满，叶修却没像以前那般呛回去，再开口，也不再是苏沐秋记忆中清亮的少年音。

“是挺迟的，你迷路了？”

“唉……你是不知道，回来的路太难找。”

 

凉凉的月光透过小窗，房间只有一角被照亮。苏沐秋早就适应了夜色掩映下暧昧不清的景色，此刻目光落在叶修的脸上，才觉这光线暗得过分，阴影给叶修的表情蒙上一层夜晚暗沉的面纱，怎样也无法看清。

苏沐秋起身，走到叶修面前，蹲下身，视线与坐在床上的叶修平齐，他缓缓抬起手，向叶修的脸伸去。

叶修就这样静静坐着，没有闪躲，也没有靠近，七年的岁月在眼中沉淀出晦暗不明的颜色，引得苏沐秋想要更靠近一些。临到触手可及面颊的距离，苏沐秋的手却蓦地停住，移动轨迹划过一道不自在的弧线，带着不确定的颤抖，下落到叶修的肩上。

手下实实在在的触感，让苏沐秋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。

他放下顾虑，合身猛地扑上，将叶修抱了个满怀。他将脑袋埋在叶修的肩上，双手一点点收紧，胸膛紧紧相贴，能感受到叶修的心跳远不如他的表情那般平静。

夜幕之下，思念的浪潮吞没理性的礁石，叶修闭上眼，放任自己在这个清冷的冬夜下落，落入一片记忆的深海之中。他抬起手，给予这个拥抱以回应。

 

他们拥抱住彼此。

像是在拥抱一个异常真实的梦境。

 

“这些年，你还好吗？”

“嘉世三连冠，一叶之秋成了斗神，和沐雨橙风是最佳搭档，还算不坏。”

“那沐橙呢？”

“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，她用你的卡，现在可是联盟女神，放心吧。”

“有你在，我有什么不放心的。”

“那你呢，为什么会来我这？”

“一直都想回来看看你。”

谈话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进行着，他们一个没有提刚刚和深爱的战队分道扬镳，另一个也没有说昨天陪妹妹静坐一晚，可惜他连递张纸巾也做不到。

“你什么时候走？”

“这么不欢迎我？”

“别让等你的人久等。”

有那么一瞬间，苏沐秋很想推开叶修，见见他的眼睛里所说的是否和他的话一般理所当然，最终却是维持原状，仅仅是收紧双臂，无声的抗议。

或许等待已经让叶修习惯，又或者他在叶修心中从未离开。

苏沐秋懒得猜测，他只是想再多停留一会儿，在终将到来的离开前，紧紧拥抱这个世界。

 

*

 

“太好了，烧终于退了。”

苏沐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，耳边传来妈妈如释重负的声音，她收起体温计，又絮絮叨叨地开口：“饿了吧？我去楼下的店里买了你喜欢吃的……不过现在你还是吃点清淡点的好，我去热一热粥，吃完东西再吃药。”

妈妈起身，门口守着的爸爸早就先她一步去厨房里准备了。

苏沐秋脑袋重重的，呆愣愣的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里是自己的家，一个有等待自己回来的人所在的地方。

他也不知脑中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，依稀记得，自己似乎又做了那个梦。

幸好这次他不用担心忘了梦里的那个人。

他望向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，解锁，上次锁屏时留在手机上最后的画面跳出，是一本小说的阅读界面。

 

第二十三章叶秋退役（下）

……

“怎么会，我怎么会哭呢？”叶修转过身来，顺便吐了一口烟，喷得陈果满脸。

 

“叶修。”苏沐秋轻轻念出他的名字，“这家伙，哭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。”

语气熟稔的像是一个和叶修相识多年的老友，说完他也一抹眼角，擦去大约是梦中带来的泪水。

“病刚好不要着急玩手机。”

妈妈端着热好的粥进来，一看苏沐秋拖着虚弱的病体还不依不饶的刷小说的样子，满脸的不赞同。

苏沐秋仍由妈妈没收他的手机，反正这次他确实不用再着急。

那个人的名字已经好好地记在心里了。

 

5

苏沐秋被同桌安利小说成功之后，经常会和他讨论剧情。众所周知，设定招式战力，魅力都拼不过世俗八卦。

“你说这女主会是谁？我原来看苏沐橙挺像的，后来陈果又出来，美女老板也不错，看到现在，我最喜欢唐柔。苏沐秋，你喜欢哪个？”

苏沐秋正做题呢，心思不在聊天上，就听见一个“喜欢”的关键词，头也不抬地秒回：“苏沐橙。”

“你别说，她和你名字还真像。”

“我妹妹，名字当然像了。”

“入戏挺深啊。”同桌一把拍在苏沐秋背上，让他笔直的辅助线瞬间变成一个毛线球，“要是三个都收多好，喜闻乐见的修罗场。”

苏沐秋脑内自动把“叶修”，“苏沐橙”和“后宫”三个词组合成TNT，同桌“嘿嘿嘿”地点燃引线，一下把苏沐秋炸上了天。

他一把甩开笔，阴测测地开口：“他敢？”

同桌感受到了苏沐秋强烈的杀气，讪讪一笑：“开玩笑的，开玩笑的，你看到后面就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……你看到哪里了？”

“四百多章。”苏沐秋抓过手机，熟练地点开阅读app，“我记得进神之领域没多久。”

“才到这里？我以为你已经看到……”

“看到什么？”

“没什么，没什么。”同桌摇摇头，坚决不剧透，“你看得挺慢的啊，这都要两个多礼拜了，才看这么点。”

“有别的事。”说到这个话题，苏沐秋神秘地笑了，“放学来我家，有东西给你看。”

 

同桌“刷”得一下把剑从伞柄中抽出，顿觉自己身处的不是普通的男生卧室，而是华山之巅，神器在手，天下我有。

“苏沐秋，你可真行！”

苏沐秋心下得意，面上不显，赞美照单全收，手还是稳稳当当，把剑小心翼翼地插回去，自谦道：“现在暂时只有两个形态。”

“还有一个是什么形态？”

“伞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苏沐秋一把伞打开，伞骨撑起伞面，弯成一个饱满的弧度。他悠闲地举起伞，在房中闲庭信步，眼角眉梢是清朗的少年气，这架势，仿若这一伞在手，任他外面狂风暴雨，伞下总是一角晴空。

“屋里打伞长不高。”

同桌不合时宜地插嘴，苏沐秋抡起手中的伞，画出一道半月，伞尖堪堪停在他的鼻尖，威胁道：“再多嘴让你见识一下散人快打。”

说完潇洒地收伞，这波装逼就可完美收场，可惜天不遂人愿，伞柄处传来“咔哒”一声，伞面随之滑稽地滑下一截，当真没能让苏沐秋帅过三秒。

“你这伞，质量不过关啊。”

“咳咳，尚在调整中，有瑕疵可以理解。”

同桌见接口处被苏沐秋甩得松松垮垮，整把伞都摇摇欲坠，可不止瑕疵这么简单。苏沐秋不以为意，早有解决措施，信手拨弄两下，又给错位的接口接上，想来这样的情况不是初见，怕是这把金贵的伞在过去两周没少折腾苏沐秋。

“你可真有耐心。”同桌这次真是服了。

“没什么。”苏沐秋笑道，“再夸张不过散架，也只是从头再来罢了。”

同桌听罢，表情一言难尽，嘴角抽了抽，还是忍不住开口：“你真的只看到四百多章？”

“我骗你干什么？”

同桌叹息，拿出手机，翻到插着书签的那章递给苏沐秋，“喏，你看了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了。”

苏沐秋匆匆扫了两眼，这章说的是叶修和苏沐橙扫墓的事，他随意地往后翻着，不解同桌为何特地给他看这一章，直到读到这一行——

 

第六百一十五章清明时节

……

陈果没有上前，但是这个距离，却让她看清了那墓碑上所刻写的名字。

苏沐秋？

 

苏沐秋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，瞳孔蓦地缩小，血色一下从他的脸上抽离，那一瞬间，他好像知道了一个困惑已久的答案，又放佛陷入了一个更大的迷宫。

他手中的伞“啪”地掉落在地，脆弱的接口受不住冲击，断成两截，他大半个月的心血就这样散落一地。

-TBC